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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澈 为人民发声的社会诗人
发布时间:2021-03-02作者:来源:点击:
詹澈 为人民发声的社会诗人
结合现实与艺术,握笔锄荷向海洋
撰文‧摄影/刘晓颐
年逾半甲子的知名诗人詹澈,出身于农村,深怀对于土地与贫民的关爱情操,且致力于结合现实与艺术的现代诗创作,不但常以温暖关怀为农民与贫苦人民写诗发声,也实质参与、领导过许多社会运动,实际投入现实关怀,尤其致力于农运,为贫苦农民争取福利。现为财团法人国政基金会顾问的他,长年以来累积的著作包含诗集《土地请站起来说话》、《手的历史》、《海岸灯火》、《西瓜寮诗辑》、《小兰屿和小蓝鲸》、《海浪和河流的队伍》、《绿岛外狱书》、《余烬再生》、《下棋与下田》、《发酵》等,及散文《海哭的声音》,纪实报导《天黑黑麦落雨》、《田殇》等。曾获第二届洪建全儿童诗奖、第五届陈秀喜诗奖、1997年台湾现代诗奖。
乡下之美种下诗的种子
詹澈出身于彰化西畔村,父亲原本务农,后来到了台东工作,正要回来时却受八七水灾波击,就在詹澈两岁大时,举家迁至台东。过去所累积的血汗成果毁之一旦,只得重新来过,父亲打零工以维持全家生计,帮林班砍柴,或拉牛车,赚取微薄收入。詹澈还记得,从自己四、五岁时,就每天凌晨跟父亲出门,为了喂牛吃草,再一起于海边搬运砂石,从小就熟悉劳动现场,连牛车轮胎深陷于沙堆中,得一起辛苦拉出的画面都犹在眼前。或许天生血液里流传着诗人秉赋,即使在劳动现场,他也能感受到不为人所注意的美——看到牛车的后方,海面升起大而圆的月亮,他深受吸引,屏气凝神,感受到一种劳动现场与美感的微妙矛盾与结合。这影响他日后创作,即使常写关怀现实的诗作,也总带有美感、艺术性。
在台东度过的童年,全家挤在小茅草屋里生活,晚上在油灯之下,他常听着附近的阿美族原住民唱起歌谣,内心即被诗意触发。从小常跟原住民与农民相处,他对于这两个族群怀有特别关注,在在影响他日后的创作。他的第一首诗,早在十四岁初二那年就写下了——有次他在下着毛毛雨的天气下,奔跑回学校的途中,经过河边,看见自己的倒影而愣了一下,诗心触发,写下〈雨中倒影〉。原本自己并不知这就是诗,国文老师看到后大为称赞,在黑板上抄下示范给同学们看,表示这是一首好诗,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不知不觉下写了诗。
就读屏东农专时期,学校办有报纸形式的双周刊,与一学期出版两期的《南风杂志》,他从其中读到不少新诗及翻译的西方民谣(如美国六十年代反越战的民歌),受到触动。再次写诗,是于成功岭军训期,夜间站哨,看到满天星星,他写下〈星的对望〉,发表于校刊,从此开始持续写诗。刚写诗是凭直觉,后遇到校刊前三任的主编吴晟的乡土诗,他感到亲切,对于现代诗的兴趣愈大,开始多读前辈诗人的作品,当时喜欢的诗人是徐志摩、郑愁予、余光中。甫学生时期的他,已能写出一首首百余行的叙事诗,以写身边人的故事为主,如〈阿火伯的故事〉、〈阿菊的故事〉、〈阿兰的故事〉,都是一气呵成的百余行长诗。当时受到原住民歌谣的影响,他的诗语言较不同于其他现代诗;除了诗篇,也写下许多篇亲切可感的散文。
在他担任校刊主编的期间,校刊获得全台大专院校校刊第三名,他也初次来到台北参加文艺营活动,活跃地写诗和诗演,受称赞有演戏的天分,而当场痖弦也在,痖弦直接对他说:「你有写诗的天分,不要去演戏。」他再次受到鼓励。一边创作,一边摸索属于自己的诗语言,1975年读到罗青主编的《草根》杂志,他感觉罗青与自己的直白风格有所似,并受罗青邀请加入草根诗社,读了许多偏向口语化的大陆诗。就在草根诗刊后期,龙族诗社崛起,主张诗回归乡土与现实,正与他的理念不谋而合。
受农工思想启蒙而转变风格
后来发生乡土文学论战,陈映真的文学理论影响他甚巨,他深深怀抱对于贫民百姓的同情,偏向农工思想——对詹澈而言,这是一次巨大的思想启蒙,致使他的叙事风格不再偏向过去的浪漫主义,而带有明显的批判性,但意识形态还不强;直到读了大陆的《新诗三十年》,其中收录1919至1949年的抗日及国共内战诗,他深受震撼,其中受到大陆爱国诗人艾青的影响尤深,即以写实主义为主,而兼顾印象派的美感。在题材上,他叙事诗、政治诗都写。
除了写诗,詹澈更实际参与以及主领农运抗争。之所以参与农运,他说有两件事使他感到不平:一是母亲罹患肝癌,当时没有农保,一次手术要价四十万,得卖掉一甲农地才能给母亲治病,他感到相当不公,起而抗争,及至几乎头破血流的地步,终于抗争成功。二是当时他们常开并装车到海边载运漂流木赚钱维生,有天车子没油,他的大哥冒着大风雨开并装车出去加油,不幸撞上公交车,当场车毁人亡,却得不到任何赔偿,他感觉硬生生地人命冲撞上了威权体制,于是悲愤地投入农政运动,同时反对戒严,逐渐有了政治理念思想,发之为诗,批判性更加强烈。
直到参与党外运动,编辑党外杂志,詹澈担任《春风》发行人。当时一般诗刊都不能刊登政治诗,因此他的诗作主要发表于党外杂志,相对与文坛距离拉远。后发生美丽岛事件,之前詹澈常为王拓、吕秀莲、陈鼓应等党外人士助选,亦常助讲二二八事件、劳动基本法、解除戒严,因而名字也被锁定在缉捕名单内,被父亲强行带回台东避难,而当时党外人士难于找工作,他过了一段与父亲一起种西瓜的日子,写下代表作诗集之一《西瓜寮诗辑》,诗作皆与和父亲一起种西瓜的过程相关。有天父亲含泪问他:「你是念过书的,难道要一生都跟我在这里种西瓜吗?」他见父亲老泪纵横,亦感怆然;然而,父子之间也常为了他写诗的问题而争执,父亲不支持他写诗,常念道「别写这些有的没有的,都没有用」,他很难向父亲解释。
幸而同村学长担任了农会总干事,詹澈得以去农会上班,一做就是二十年。还记得第一天报到,做的就是在农会向农民保价收购猪只饲养的养猪场里清猪粪的工作,当时政府一方面鼓励养猪,一方面又大量进口猪肉,使得农民血本无归,养一只赔一只,每当母猪怀孕,为了避免要多养小猪,常在半夜杀怀孕母猪,詹澈听着夜间母猪尖锐的痛喊声,为之心惊不忍,这是〈夜梦〉一诗的创作由来。回想西瓜寮的日子,每逢冬天,风沙吹到脸上尖锐如刺,夏季又非常溽热,然而一到傍晚,西瓜成熟,夜半能看见漫天星斗,不但散发着自然美,同时他感到大自然亦在劳动。他常思考:血汗与美感如何结合?劳动意识形态与精神如何融合?《西瓜寮诗辑》整本都写着这些反思,詹澈期盼破茧而出,思考着劳动身体是有限的,当如何与大自然美感结合?他亦期许着艺术性。
反思现实与艺术的结合,写下代表作
詹澈第一次投稿当时由杨泽主编的中时人间副刊,就受到来函鼓励:「继续多写诗,多投稿」,于是创作能量喷发,并由现实主义溶入现代主义的创作,写出劳动价值观与灵动神秘感的结合诗作,结集为他震撼诗坛的代表作——《西瓜寮诗辑》与《绿岛外狱书》。关于《绿岛外狱书》, 2007年是台湾解严20年,这是一个巧合,也是一个可以安排的巧合,在2007年的最后一星期出版《绿岛外狱书》这本诗集,彷佛一个句点,但其实有更多的问号与惊叹号。詹澈以情诗的形式及语言,以对话或自白,以主观及客观,以纵深及横切,叙述曾是政治犯监狱的绿岛从戒严至解严后,牢里牢外的人的情感、灵魂与肉体,自由与道德间的矛盾与平衡。关于《余烬再生─绿岛外狱书续篇》,则为续前一本《绿岛外狱书》的作品。
天气好的时候,詹澈常望着绿岛与兰屿,觉得如同珍珠与玛瑙,是诗人诗想的源头,海洋的风,或澎湃或静止,在兰屿的清晨或夜晚,他感受她每个不同角度的美以及达悟族人的生活与呼吸,又深有感于美丽的绿岛曾关着得都是菁英、政治犯,如陈映真、施明德、柏杨等。詹澈与张香华相熟,听张香华说着柏杨在牢中看海的故事,以及种种关于绿岛的曲折爱情故事,因此有了《绿岛外狱书》。詹澈有感而发:
「整个台湾戒严时期就是一间大牢房,最小的牢房则是他们的肉体。我思考着在牢房看到飞鱼的景象,思考着思想、肉体与牢房是如何相互交缠;光是想着这些,就写下共三百多首、一万多行的两册《绿岛外狱书》。」
写完这两本诗集,他又参加两大社会运动,分别为2002年「与农共生」12万农渔民大游行总指挥,2006年百万人民反贪腐运动红衫军副总指挥。总是无法让自己脱离社运关怀,这是詹澈的情操。因参与社运,从2010年起,詹澈停笔思考,直到2017年才又重拾诗笔创作,正逢新诗一百年,他访陆时发现大陆人重古典诗而轻现代诗,听到大陆有人把新诗称为「散文的分行」,他感到震撼,思考新诗一百年来的问题,自己当如何因应变化?经过深刻的思考,他认为必须对自己写诗加以约束而改变,必须绑紧自己,「让新诗游荡的灵魂找一个身体」,「为新诗的身体找到一件适合的衣服」。
于是,詹澈发明出「五五诗体」,每首五段,每段五行,内容前虚后实,例如从灵魂到肉体,从悲哀到喜悦,中间加以转折;转折的概念来自《易经》之「易」。之所以发明五五诗体,原由之一是为纪念屈原,五五端午节,在詹澈心目中,屈原之于诗,已达神之境界。原由之二是阴阳五行,既有规律,又变化无穷。他把相关作品集结为2018年底出版的《詹澈诗集:发酵》,预计今年还将再出版一本。詹澈认为写诗不一定在学院或以学术学问才能有成,但诗人应博览群书与关怀时代社会。他曾为探究自然与生命而将科学五千年读了两遍,在儒释道的经典里思索真理,上下求索终究还得回到诗人存在的有情人间,读的书内容一年一年的忘记了,有限的时间只能用来读诗与写诗。近十年来,他都思考着新诗百年创作的相关问题,认为文字是表达工具,诗人需要精得十八般武艺,要能驾驭文字而非被文字驾驭,且要有觉性;他重视灵视,认为有灵视才有灵感,诗言志,诗也直指人心,其中要素包含现实主义的热情关怀、现代主义的理性与意象、汉字传统诗学的人文情怀。这是詹澈的理想,他承认个中之难,但绽露充满希望的笑容,乐观以向。
詹澈小档案
原名詹朝立,1954年10月3日生于台湾彰化县溪洲乡西畔村,国立屏东农专农艺科毕业,曾为1979年党外杂志《春风》发行人,《夏潮》、《鼓声》杂志编辑。《草根》、《春风》、《诗潮》诗刊编辑。曾任台东地区农会推广股长、供销部主任。台东县政府专员、国大代表。曾任台湾农民联盟副主席,2002-2003年台湾农渔会自救会办公室主任。2002年「与农共生」12万农渔民大游行总指挥,2006年百万人民反贪腐运动红衫军副总指挥。曾任财团法人台湾区杂粮发展基金会专员、台湾艺文作家协会理事长、时代评论杂志总编辑、新地文学季刊副总编辑、上海华东师大区域发展与两岸关系研究所特约研究员、行政院云嘉南服务中心副执行长。现为财团法人国政基金会顾问,台湾优良农业供应链跨域整合协会理事长。着有诗集《土地请站起来说话》、《手的历史》、《海岸灯火》、《西瓜寮诗辑》、《小兰屿和小蓝鲸》、《海浪和河流的队伍》、《绿岛外狱书》、《余烬再生》、《下棋与下田》、《发酵》等,散文《海哭的声音》,纪实报导《天黑黑麦落雨》、《田殇》等。曾获第二届洪建全儿童诗奖、第五届陈秀喜诗奖、1997年台湾现代诗奖。
詹澈的诗
紫鲸色飞鱼
两只身体长长翅膀薄薄的鸟
在窗外交颈而鸣后交颈而眠
看起来像传说中的凤凰
使我想起那一夜
一只身体长长翅膀薄薄的飞鱼
飞了几百哩看见我窗口的光
飞到窗外时天就亮了
那一天的晨曦从紫荆色渗紫晶色
那飞鱼的背从紫晶色泛紫鲸色
也许
她就是为了飞脱那只紫鲸的吞食
宁愿向黑夜中的微光殉身
然而海面也再变化着纸金色
似乎有千万只飞鱼等着她回去
我在牢房里悲伤无助
她的眼里含着泪水
会流泪的鱼都是龙女的化身
如果她是来殉身
我要吃了她吗
她只是要奋力飞翔飞出她的牢房
她只是要在飞的过程中蜕变自己
她向往着我牢窗里的灯光
2007年<绿岛外狱书>
并行的队伍
记忆的土地上长出了回忆的藤蔓
记忆的山谷流出了幻想的河流
过去和未来是连接的两条线
也是并行的光芒
我们曾经是并行的两个队伍
为了革命与逃命
在河的两岸一面急行军一面打招呼
我们学会走着睡
停下来休息时众人开始打鼾
我们睁开眼欣赏风景
遇到敌人在前方埋伏
我们学着鸟叫打着暗号
在前进的路上
看见两排非常长的蚂蚁的队伍
急着过冬抢搬牠们的粮食
如同我们的队伍在山区中
我们的众生彷佛都并行前进
我们学会走着睡
有时是两个逐渐靠近的梦
沿着河的两岸
逐渐拉远距离
走到终点前看见一道竹桥
我们站在竹桥两边对望
敌人早已失踪
岸上的枫树已红过且生出白发
我们不能停下来
那样忘我的望着
会成为桥边的柳树
同时垂老
会让回忆的藤蔓逐渐缠满树枝
2007年<绿岛外狱书>
山 羊
两只雄山羊对峙了很久红棕和雪白慢慢靠近准备用战戟一样的双角决斗牠们突然高高站起高过林投树和地下屋的高度再狠狠俯冲向对方碰一声雷响羊角彷佛盾甲在猛烈撞击后响着龟裂的余音闪电中有火花彷佛两种意识型态化身两种板块从海底撞击浮上来││两只公羊为了牠们的爱情与范围用双角对峙磨蹭撞碰了一个上午羊骚和惹起的尘埃弥漫在空气中沉黏在路人的身上牠们挡在路中央在很难辨别是非的路上不知要向那一边闪身而过在海风中拍拍身上的尘埃和羊骚味不想走原路回到原始的部落最好的方法是继续在原地观赏这世纪末一幕难得的街头角力黄昏时牠们感觉夜色在眼里下垂牠们有各自的妻妾和群众像两个和解的音符翘着尾巴分开各自占据在自己地盘的礁岩上羊角间悬挂浮起的月亮两角间沉淀着自在的思维2004年<小兰屿小蓝鲸>
角 鸮
婴儿和老人混声的哭泣酷似一个世纪末诗人的悲歌从黄昏向黑夜下沉停止在榄仁舅树上在猫头鹰和蝙蝠之间角鸮,有着难以确认身分的叫声满月最金黄时的金黄在牠眼里,不屈服于黑暗的颜色在海洋与山谷之间要叫破黑夜,其实也害怕阳光从山谷向港口哇呱,呱哇在悬崖上看见灯塔不怕寒冷,只怕饥饿听见鼠叫,就睁开灯塔一样的炯眼偶尔和飞鼠或蝙蝠在月光下擦身而过在象牙树与罗汉松之间张开不大不小的翅膀以鸟的姿势,飞出猫的形体活化石,会飞的化石地球上只剩二百余只何以会栖身受困在这死火山的兰屿岛上身上彷佛垂挂着丧服以灰尘般的颜色,以诗人的眼神疲倦的看着雀跃的海浪看着海浪下沉重的黑礁岩2004年<小兰屿小蓝鲸>
黄昏坐在都兰湾
黄昏坐在都兰湾 坐在伸入海岸的山脚上 坐在黑夜前额 看着黑夜疲倦的苏醒 从海洋的背后走来 无法再升高的海浪 只是夕阳残损的手掌 把滚落的山石都击成碎屑 只是大海奴役的前哨 向着陆地不断探测骚扰 而陆地以一种坚牢 伸出两个大海岬的蟹螯 就能拥抱海 或夹住海的什么 就能捕捉几片海浪于不逝 弯月从都兰湾背后走向海洋 星群从天空下垂到海面 安静的夜海 只听见浪花击碎星粒 星粒滚滚磨蹭浪齿 水雾中飘浮着路过的车灯 交错着灯塔的光束 彷佛有百千万只萤火虫 不断的飞过陌生的海岸线 不断消逝在陌生的海的荒原 2003年<海浪和河流的队伍>
石头山
从书籍的深海里抬头从窗口看见它,在云的眼睛下面从远古的原古来到中新世一颗巨大的头颅向海边观望,无限期的观望身后起伏的山脉,侧影昂角曲线在埃及人面狮身与敦煌卧佛之间承载着等重的阳光以三千年黑潮回流文明逆向蓝色海的沙漠历史隐没,时间足迹浮起它的影子和光芒,背着太阳以一颗陨石的重量从窗口压向书桌书桌夹板在云层中龟裂痛楚,从笔尖流露它的皮肉筋骨,夹在黑白云母麦饭石,辉绿岩和蛇纹岩之间原子结构是钢的介质在炉中提炼,人的欲望钢的机械挖掘机,背后的权势突破所有禁令从它脖颈开始挖掘从耳腮挖向太阳穴向海洋的歌唱变成向天吶喊石头山,突兀而美丽的地标受伤的头颅,东海岸山脉的起点在两种海底板块之间浮起在两种上升的力量上面一面歌唱,一面吶喊
2003年<海浪和河流的队伍>
雨的裸体
溪底已被黑夜笼罩
黑夜被雨披上黑色雨衣
黑夜的身体不会潮湿
黑夜是太阳的影子
例如黑夜盘坐太阳石
我盘坐在麦饭石上
用手电筒照射窗外
光线切割夜片
雨的脚跟
沿着光线脊梁走向出海口
黄昏时我还闻到
雨的体味
她的脚步踏陷在蓬松的沙地上
踩过蒸着热气的黑色铁皮寮顶
带着闷哼与暑溽
从山谷走来
而现在我把手电筒关掉
想和她窃语
她立刻散漫发丝遮住上体
黑夜迅雷般淹没她的隐私
愣愣的自我犹如置身闪电
还记得她刚才光线中瞬间裸露
在雨丝和雨丝间隙
在雨滴和雨滴间隔
我捉不住水和光
捉不住眼波和泪珠
在还没有下雨之前
就该感觉她眼中的雾气
就该在黑夜来临前把她留住
不该只因一念分别
在雨丝和雨丝间隙
在雨滴和雨滴间隔
用以亿计的破折号和删节号
或以亿计的句号写信
她也不会再回头
1998年<西瓜寮诗辑>
云的思路
那村庄在山谷
安静如一堆云
时而起伏着节层分明的屋脊
在月光下
迤逦白色建筑的墙
墙,像泛着银光的布幕
尾连山的崖壁
如果黑夜是一片非常大非常大
非常大的桑叶
突起的山脊像叶脉
那泛着一团白光的村庄
静卧在山谷,节次屋墙
好像是一只春蚕爬向叶柄
牠的头昂起向月亮
月亮就是叶片里被蚕食的洞
洞四周有一些唾液余泽
西瓜园隔着溪谷和那村庄对望
西瓜寮里我蜷卧板床
像春蚕一样吐丝的思路
干枯着澎湃的心血
红色思想和绿色理念
交织成一个椭圆的茧
团团把肉体困住
如果思想比爱情还重
而爱情比亲情还轻
如果意念还是欲念
如果我还不疲倦
我又站在西瓜园的溪边
向对岸村庄大声喊叫
她的名字
──云啊……
因为难于谋生而离开农村去吧
因为一声叫喊
山谷、月光、夜气
和静卧沉睡如云团的村庄
回响一股黎明前的不安和骚动
1998年<西瓜寮诗辑>
詹澈<五五诗体> 2017-2019
想要啼叫的一天
上班族的一天
地铁捷运磨擦着日子的两边
一道道光亮闪过去
要磨钝思想的利刃
或磨亮思考的锄犁
童年的玩伴有几个已埋骨
在故乡的海岸与深山
从百年大树后面一直升高的云塔
彷佛他们迭起的罗汉
齐声向我呼喊------
声音弯曲如山脚下的炊烟
在地铁捷运一个出口的广告牌上
建筑公司画出都市乡居的建屋
它说可以听到邻里的鸡啼
今晨我确实听到
那只公鸡忠诚而准时的啼叫
从租屋附近早市的巷弄里传出来
比我手机设定的起床号早十分钟
一小时后牠就要被宰杀
但牠仍然忠于天职准时啼报天边初晓
在上班的一日当我走出地铁捷运出口
听到那虚拟广告上公鸡啼叫的雄姿
不禁挺胸昂首啼叫一声------
确逼出泪水含在眼里
我仍然忠诚徒劳用身家性命磨损着一个日子的两边
听见盲者奏手风琴
在立志以文化为自己显影发声的大都市
马路巷弄交织的蛛网下面
地铁捷运三个出口的交汇处,他无从选择
争得自己的一席位子,在适当的高度
他坐的稳定,背景是卡门与云门舞剧宣传布景
他双手缓缓张开,逐渐遮住背后的布幕
两边的楼梯与电动梯也向外张开
路上成排的路树都想要走进来
声音慢慢张开来,我向后退了一下
彷佛海浪鼓起来,贝壳张开扇面
风帆张开,浪潮条条而来
我看见张开至两极的地壳里面
层层的岩浆与矿脉,煤层与黄金
从他想要拉开自己的胸膛里面
从一排排肋骨下面,有肺叶和风箱
那声音从他双手之间拉了出来,又合回去时
他低首,把盲瞳翻白又闭上
回到母亲怀抱他时
与他自己怀抱婴儿时的记忆里
一时寂静,手风琴已如收敛翅膀的天鹅
再缓缓张开羽翼,从孔雀张尾而凤凰比翼
手风琴在他手中,犹如怀抱江山大海
海浪皱褶推挤成绵延的山脉
从我的故乡一直奏过来,那首「望春风」民谣
到他的故乡时,是一首「补破网」
游南京夫子庙进贡院有感
夫子,我来了,行色匆匆,如南飞的秋雁
嘴里还衔着家乡的鱼色,与草香
骨子里还藏着农民子弟的土气,昨夜半梦
误把秦淮河当浊水溪,如当年那个
错把杭州当汴州的考生,我,来了
注视着,夫子庙对面的龙璧,想着
龙壁后面被礼教隔离的千千万万个
六朝的艺妓,如何慰藉同样是
千千万万个离乡赶考的青年子弟,他们在夜里
偷偷渡过君子桥成为青楼的俘虏,遥望朱雀桥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毛泽东的狂草写在乌衣巷口如会开百花的井绳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李商隐在李白之后写的诗,李宗仁在孙中山逝后亡命
秦淮河映现的云草,如鱼点和星芒流逝的考生们
我来了,一个卑微的现代诗人与农民子弟
小心翼翼走进贡院,正襟危坐入考
考题是;辛亥革命一百年,贞观之治一千年
狩猎游牧进而畜牧农耕一万年了
为什么粮食不足,农民反而收入减少,而期货赚翻?
粮食过剩时,地球还有十亿人陷于饥饿?
第二题;为什么人民币要被迫升值?接第三题;从井田制
至今包产到户,如何跳脱黄宗曦规律?
夫子,这难题待答,我该走了,我只是行色匆匆
扛起天井
不知什么时候,村里的最后一口井已不见了
祖父过身三年后,茹素的祖母也跟着去了
大概是在那个秋天以后不久
稻穗饱肚又勾头,竹笋苦口的时候
送葬的队伍从村头转了出去------
父亲出走那天,我懵懂的童年听到
祖父赌气的说;我就不相信你能扛起一口井
那句话父亲接着向我已逝的大哥说至他车祸那天
村里的人早已忘了那口井的存在了
自来水哗啦啦的流着如电视剧与流行歌
我和父亲在很长很长的一段生活里
没有听过要扛起一口井与天井之间的事
我们在堤防边工寮和溪边西瓜寮之间
过着一种半工半农半读半流浪的日子
没有想到什么是天井什么是天庭
有时坐在溪边仰望夜空,天庭的天井
镶满珍珠与钻石的檐篆
那是无法丈量的毫宅与地界
如今父亲也过身好几年了,好像还在
路上,我听见有人问我有关天井与天庭的事情
我笃定的说;我父亲曾经扛起一口井
用走的走过中央山脉,雨一直跟着走过去
而我能扛起一栋大楼的天井,和一个天庭
当夜深了,我的笔还像父亲的锄头一样
像挖着一口井一样的挖着灵魂的出口
吊丝虫
父亲在喷农药之前,有一个习惯的仪式,是仪式
他在菜园边抽烟,用打火机咖嚓一声,像要点香
然后转过头对我说;什么鸟仔,吃什么虫
什么人,吃什么饭,你要知影,知吗?
菜虫菜脚死,做牛拖犁拖到死,他说着
蹲下去背起手摇喷药桶,像背一个背包
这是他今天的行程,一步一手摇,上下有规律
吊丝虫们躲在未结球的高丽菜的叶背
药雾还没喷到风先到,牠们就吊下丝线
趁着风势在风中像荡秋千一样飞起来,药味弥漫
等父亲走过,牠们又顺着风势荡下来,躲过一劫
我们农民,就是在跟草与虫争食,所以父亲要我
紧跟着在他后面,等牠们荡回来时再喷一次农药
我跟着一步一手摇,摇晃在水雾毒气泛起的彩虹中
父亲走着……父亲早已走了,我还站在田边听见
打火机咖嚓一声以后,嘶嘶滋滋的喷药声
吊丝虫们还在大量繁殖,五天一轮回
父亲的坟上也飞来毛虫化身的蝴蝶,像他不死的梦
美丽的蝴蝶,不要到菜园里产卵
那里是一个杀戳战场,人与大自然
对抗到何时?生产者与消费者,消费者与被消费者
剥削者与被剥削者,在人与人的生态里
什么人,吃什么饭,像背一个背包的旅行者
我走到了中年,一步一手摇,还要写诗写下去
菜虫菜脚死(啊,业力)父亲说;写什么诗,也一样
戒指
燃烧着的夕阳,最后的几丝火焰
摇晃在山顶树林的枝枒上
烧成带着灰烬的香柱,这样,经过一柱香的时间
寂静的天空,星星还不出来说话
只有一轮浅白的,水印似的月亮
像被夜气悬浮起来,慢慢升上夜空
又被夜气吹嘘成慢慢膨胀起来的气球
此时,梦像一阵风
打开了午夜时一个个熟睡的脑海里的风帆
已经成熟的金黄的月亮,像气球碰触着我的梦窗
母亲的手轻轻的,像气球一样碰触我的脸颊
我听到玻璃与金属碰触的声音
母亲手腕上挂着点滴,吃力的伸手过来
我睡在她旁边,一个刚抬走人又空下来的病床上
我握住她的手,冰冷中有轻微脉搏的跳动
她想说什么,但已说不出来,颤抖着
从手指上拔下金戒指,眼睛湿润
示意我拿着,留下来,不用当陪葬品
她说: 真的走投无路时就有用,她用过一次
是父亲当年流离到东部,她带着我们兄弟跟着
母亲在肝手术后的遗憾中走了,弥留的眼神
像天空一轮水印似的月亮
三十年了,这戒指,像记忆深处的月蚀发着环光
彷佛上面还有一些图案与文字。我想母亲还想说的是
人总是必须要有一些约束与规范,例如白天与黑夜
路灯
这是一条通往原乡,许是乌有之乡
许是通向河流的出海口
或只是在一个断涯边,看不见陷阱的边缘
我走过吗?还是已在回头的路上?
刚从梦中走出白天,又遇见夜晚降临
这是一条思想着也相思着的路
脚板踏着影子
用唯物的思想走着唯心的路上
月色下影子结实的薄薄的向前倾
白天被太阳撞击的额头还发着微微的余光
山谷缀满萤火虫,成群浮上来,一条银河
有人在河两边丢石头,一颗颗流星
一次次纺织的梭。听见遥远的水声与炊烟了
波的一声,眼前亮起第一柱路灯,这不是家
这在唯心的路上冒出的光的物质
山村就快到了,闻到人的气息与光芒了,路灯
这工业革命后象征文明的光芒,此时是一个障碍
我必须用手掌遮住路灯,才能看见星星
例如白天时用手掌遮住夕光,才能看见初月
路灯此时是那么炙掌与刺眼
随着城市向外扩展,路灯是前哨的卫兵
也是人类欲望的指爪散发的一种光芒
这文明的光芒,是有点刺眼,这光害
在一条通往原乡,许是乌有之乡
用唯物的思想走着唯心的路上
见古井有水想起北宋词家柳永
不做帝王客 自唱百姓歌
声名在人间 岂止凌烟阁
从西夏归来的使官,发上还有沙漠的风沙
官服未脱,就先饮井水润喉
高声传达:「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
他为柳永伸冤平反,为当时的民歌俗词
在唐诗与元曲间,架起了独木桥
何处是柳三变一生羁旅途中歇息解渴的古井
在我祖父时代村口的那口井,已被
离家出走的父亲扛走,他也对我说;我不相信
你能再扛走一口井,不要写那些没路用的纸字
那时我就想;用一首诗能扛起一口天井
至今,镀金镀银都没有,一身灰土仆仆
背着黑色背包,唱着民谣民歌,像卖唱的
又像一个吹号者,经过两个党的门口
柳永那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使他终于流落不偶,死时家无余财
群妓合金葬他于南门外,每年春时相邀为他祭冢
是情是义是不平,世间多少金陵十二金钗
看希腊足球协会没钱维持,妓女们筹资赞助
六朝那群在南京夫子庙外青楼里的,也安慰着
俘虏着,或陷落着那些他乡赴考的游子
几次来去世间,多少男女往事,在杨柳岸
晓风残月,总无法煮字炼句完整的说清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写白话诗,如经过一口古井,井水清澈映月
白水之白,掬一瓢饮,瘦穷憔悴犹能吐一口气
翻卷雌雄
——看见一对老鹰一面往下翻飞一面抓紧着交配
孤独的男人啊,站在孤峰顶上,如一棵松
这世界最先让你看见一只老鹰,孤傲的
在自己的山头上盘旋,看见你的童年
像一只小鸡离群啄食蠕虫
渐行渐远,不知前面的悬崖与天空的鹰眼
那时,你的母亲迅速追过来抱住你,在悬崖前
那只母鸡眦眼振翅扑向俯冲下来的老鹰
母爱与饥饿,在一条在线相撞
老鹰松爪迅速升上天空,一支羽毛飘下
母鸡在地上一个翻滚,立刻站起来,胜利的咯咯呼叫
孤独的老鹰啊,被双重饥饿骚扰着
像风筝高高盘旋在陀螺一样的山峰上
蓦然,远方一声长笛似的呼啸,从云层冲下来
天地间被闪电一样的亮了起来
两个黑点在空中迅速靠近,粘合
两只老鹰纠结在一起,你以为是双雄拼搏
然而首尾迅速紧紧咬交,在天空停顿片刻,停止呼吸
就不畏生死,团结成一朵盛开的花
往下坠落,重力加速度,一团影子
不是往下坠落地狱,牠们很有自信与自知
在接近地面的霎那,放开,放开彼此
以双线染色体似的弧度再往上盘旋
天地那么大,却被牠们搅动,回到混沌
未明,阴阳未分又开,天地间,多少男女
多少英雄美人,很快不见了,曾经酷似那样翻卷雌雄
下层的饥饿
昨夜的梦还是没有颜色,斑驳,不完整
破碎如自己的口沫横飞,对着一尊
站立了50年的虚拟铜像演讲,激动,不满
至将要流泪时,饥饿感充塞
看见一个饭团与下坠的馒头,就惊醒
叫了一夜的猫头鹰,也没有捕到老鼠
这山上,还有飞鼠与松鼠,争食着
越来越少的坚果与嫩叶,同类也争夺着
哀叫着求偶,牠们在猫头鹰与蝙蝠之间
在枫与榉之间,用脚飞成半只鸟的样子
这山上老公寓的窗外,云偶而过来
像牙刷一样刷白生锈的山壁
不管流住到那里,我都带着那支牙刷
今晨刷牙,却看见牙刷有些血色
牙周病又来了,这生锈的大半生,并不健康
我必须警惕了,却又看见洗脸盆的排水孔
爬出一只蟑螂的幼虫,又被漱口水冲下去
又爬了上来,这坚强盲目的蟑螂子啊
我才刚离开一个月,没有牙秽流入排水孔
牠就饥饿的爬上来,向我哀叫
我也是去谋生啊,虽然半折腰,仗恃辩才
坚持不拾人牙秽,才又被遣回来了
这像写诗一样的洁癖啊,病态啊
如斑驳的梦中,感觉不是真正的饥饿
如影子不时反问影子,何时能够真正的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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