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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詹澈《绿岛外狱书》
发布时间:2022-04-26作者:来源:点击:
林韵梅
2000年12月在<东台湾研究NO.5>中评詹澈的《西瓜寮诗辑》时曾提到:青年詹澈作品多见对社会不公不义的控诉,他自己说:「我近乎是以吶喊的心态写的。」然而人入中年,在父亲的西瓜寮,因生活而必须与卑南溪的沙洲共存,艺术造境日见深沉,卑南溪和诗人内心重重交迭成象。
但卑南溪无法框限詹澈,他大步向前,诗作产量惊人。《海浪与河流的队伍》主写东海岸、《小兰屿与小蓝鲸》素描兰屿,这两本诗集中对土地、对人,一直保持他在西瓜寮的温度。詹澈的台东三部曲已然完成。
我不赞同他将《绿岛外狱书》放入台东三部曲的说法。《绿岛外狱书》,迥异于前述台东诗作,踩踏着土地的生活感消失了,两册380首尽是和灵魂的对垒;詹澈要用这些作品说明:诗人就只是诗人,没有所谓的农民诗人、社运诗人。
「妳」字不断出现在《绿岛外狱书》中,以情诗的姿态出现;但在第一辑里,「妳」,其实还包含其他诸多指涉。
《绿岛外狱书》的第一辑「共同的看守」,是以绿岛为历史舞台,探讨的是理想-政治受刑人的理想、诗人自己的理想。
<雨点敲打着岩壁>、<紫鲸色飞鱼>揣想牢房内受刑人对自由的渴望;<他们的寂寞>则将眼光投注牢房外的守卫者,写他们同具的寂寞与想望。
<垂泪碑>是为受政治伤害的人举诗招魂。然而,往者已往,魂魄缥渺,生者的诸多怀想,最终形构成绿岛更鲜明的牢狱意象,这个意象,如藤蔓衍生,成为绿岛实象之外所有生命局限的隐喻。<照会>诗中揭露的:以牢房喻肉体、以阳光喻思想、以海岸线喻爱情,以灯塔与牢房的探照灯譬喻偶现的自由,可作为读此辑时索骥的地图。
<坐着身体的船>、<无法戒严妳>、<共同的看守>、<把头往外伸>、<放风的一天>、<岛的重量>、<栅栏彷佛眼睫毛>、<不小心说的>等诗中的「妳」,意指政治受难者渴想的自由。<心的卡门>、<旗杆下的发簪>、<呼叫与敲扣>、<海中诞生的斑马>、<思念如同春笋>、<只看见妳的双眼>等诗中的「妳」,意指支撑着这些受难者的爱情。
灯塔是绿岛地标。<灯塔>先以仰角写山、再以俯角写海:「灯塔削出了光刀/削掉半个山头/另一个山头彷佛蹲下去闪过/光刀斜斜削掉半边海岸/一部分海浪瞬间飞溅成粉末/一部分海浪堆成不动的雪堆」,光束闪过,彰显了事物的存在,但瞬间又被黑暗吞没;倒是牢房里伟大却寂寞的灵魂,如白色的灯塔,「占据一个港口/彷佛扼住世界的咽喉」。<圆规的基座>则全由天际俯视:「灯塔的光束 /以圆规的轴/从海岸线开始向外画圆/海浪开始动了/一层层向外扩展/妳岛屿的裙褶/凝固的白色和红色的珊瑚」,被海水困住的「妳」,显然是指绿岛,因为孤悬海上而成为人间牢狱。
<仍是无悔>是向「妳」-谢雪红致敬。<不必再化妆>、<祖母绿与鸽血红>则以谢雪红为镜,试图厘清自己的革命信仰与初衷。「妳绿色眼影下/有着红色的指甲」,谢雪红被奉为228受难英雄,但她分明是红色的台湾共产党信徒,从生到死怀着祖国梦。詹澈在政治思想上重新做了选择,因此失去许多旧友-「妳」;「祖母绿戒指/真的是妳祖母送的台湾玉/如果那是婚姻的证物/似鸽子的脚环/证明自己能从一个牢笼飞向另一个牢笼/途中有一小段自由/妳我和妳我不同的党都在追寻那段自由」,对于「妳」这样的执着,詹澈如此响应:「鸽子被玫瑰刺出血/妳看见了,妳看/那是我惯用的颜色-鸽血红/我常用我的颜色/向妳诉说一种平等互惠的和平。」
<台风>用台风譬喻曾有过的宏大理想,「台风是逃亡者脑海中的革命军团」、「曾经是我渴望栖息的胸腹,而今燃烧着炙热的仇恨」,被人高举的理想一旦成为图腾化的「妳」,自以为是的坚持,形成仇恨,吞噬了原该有的爱,「台风是逃亡者梦中的墓穴」,理想也宣告死亡。
<迷香草>写理想既迷人又令人迷惑,追求理想之初,「妳的眼泪落地也会如雷响/纵使我在传说中的千里外/也听到妳」,然而一旦塑造了标本化的理想英雄,却失去了真情与初心,「历史的真迹只是传说/传说中的乌托邦/没有传说中的爱情」。
<野草与药>写诗人甘为理想作药,虽是野草,却是稀有而有效,「我是这岛上濒临绝种的马兜铃草/妳是濒临绝种的珠光凤蝶/我是妳唯一的食物/是妳活命的药」,「我使妳死而复生」;然而,「被保护在国家公园里/国家和公园就是妳的牢房了/而我为了长得茂盛只得向山下退」,理想(妳)一旦被圈养,就只剩空虚的躯壳,「我仍保有治疗妳绝症的药性/只有我知道妳空虚的绝症里藏的是什么」。
<鲜花牛粪>延续上述的心境,曾经走在革命山路上的「我们」被分为右派左派的「妳、我」,被践踏的牛粪原本可以「向着太阳解放黄色小花」,但是因政治理想而自我设限的人心哪,「仍走在一条未被解放的路上」。
<并行的队伍>诗中不见「妳」字,却是试图想让「妳」明了:有理想应该也有包容异己的能量,曾经「为了革命与逃命/在河的两岸一面急行军一面打招呼」;理想其实相近,虽然路径殊异,却不必是敌人,「有时是两个逐渐靠近的梦/沿着河的两岸/逐渐拉远距离/走到终点前看见一座竹桥/我们站在竹桥两边对望/敌人早已失踪」;怀抱理想的人也会老去,当生命接近终点,又要如何看待往昔?「岸上的枫树早已红过且生出白发/我们不能停下来/那样忘我的望着/会成为桥边的柳树/同时垂老/会让回忆的藤蔓逐渐缠满树枝」。
《绿岛外狱书》第一辑中的绿岛不只是绿岛,而是序中提及的林书扬、陈映真、陈明忠、杨逵、柏杨、施明德等人,和更多的诗人自身。
第二辑「用翅膀走路」之后就不必然是在写绿岛了。
就如诗人在<序诗>里的夫子自道:「我在他人给我的牢房中/看着他人为自己加盖的牢房」,「外狱」二字就是由此而来,「看见夜空的闪电/从人字形星座下降大地也是人字形/从一棵树的枝芽中看见人字形/从牢房墙壁的裂缝看见人字形/从自己的人中和掌纹里看见/我诗的初衷与结束」,人群,形成庞大的压力,生命如此有限,那种想大口呼吸、大声吶喊的自由感,似已随青春消失无迹。因此,「外狱」二字是比「绿岛」重要的意象。
冰炭交煎的心绪,詹澈用诗纪录了他和自己的决裂与媾和。詹澈想挣脱种种限制的口鼻,他必须一点一点把自己撕裂,看清自己在人间牢狱里种种不敢不能明说的爱欲、看清自己非得拼灵魂去追去求的想望,再把自己与伤痕累累的灵魂黏合。自此,情诗就不只是形式,而是这两本诗集的主要面目;在「续篇」的序里,他终于承认了这一点。
詹澈在自序中提及:文学,尤其是诗之虚构中的真实与非虚构的真实。写诗,是和自己私密的对话,情诗当然顶私密的,詹澈这么说:一一叙述背景与对号入座,大概会写不下去。
关于詹澈的爱情篇章,作为读诗的人,必得将诗人的自言自语放在人类共同的天性里来吟味,否则会读不下去的。
第二辑「用翅膀走路」、第三辑「残局的中间」,我读到了婚姻里的爱情牢笼,一如钱钟书在《围城》所述。第四辑「偷窥偷渡者」、第五辑「误时的时钟草」,则是对牢狱外爱情的想象。续篇用「余烬再生」作标题,写越狱后的激情、欢欣,还有不安与反思。
诗,可以用内容来分类;诗人,不必用题材来框限。用《绿岛外狱书》证明了这点之后,詹澈又可以回到与大地同呼同吸的角度,再次出发,写他的「城乡笔记诗」,并用更多的爱,写长篇叙事诗<给莫那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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